#我可能是个假儿子(20)

    在远离魔都的荒凉山丘上,有个男人拄着木杖,在杂草丛生的土路间行进。


    那木杖不过是根树枝,是在来的路上信手折下。可衣冠整洁的男人却如履平地,神色平静的在松软的土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


    如同深深烙印在了这片土地之上。


    四周放眼望去,一片荒芜。只有零星几根手臂粗细的树桩深深锲入了泥土。而随着男子的深入,木桩逐渐增多,到了令人窒息的境地,似乎连呼吸的空间都要被掠夺。


    终于,在一座村庄的外围,穆白停下脚步。密密麻麻的木桩几乎让他无从下脚,只能艰难的踮着脚,走进村子。几名坐在村口的老人停止了交谈,纷纷仰起头,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穆白没有回应,只是冷漠的继续前进。


    这个村庄里几乎只剩下老人。或是扛着锄头,或是坐在低矮的平房门口,抽着旱烟。他们穿着朴素,几乎有一半的人肢体残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累累伤疤与终日风吹雨打中被摧残出的皱纹混杂在一起。


    无一例外,看见这位外客后都驻足而立,对他冷眼相待。


    终于,在一个破之又破的瓦房前,穆白叩响了木门。


    门随即被打开了一条缝,一张苍老的脸庞掩藏在门后,布满白翳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门外那辨不出年龄的男子。老人的声音嘶哑,充满不快:


    “什么事?”


    身后传来铁石摩擦的刺耳嘶鸣。那是一名瞎了左眼的老人蹲坐在家门前,神情麻木的打磨一柄缺了口的镰刀。


    扬起的尘土间弥漫铁锈的气息。


    在这片肃冷的氛围当中,穆白只是平静的向门内的老人展示了一张证件。老人仔细端详过后,便消失在门后。不多时,屋门缓缓敞开,站在门边的老人指了指漆黑的内屋。那外来男子的身型终于被黑洞洞的屋子吞噬。


    在刺耳的声响中,木门再度合拢。


    老人们移开了目光,拿起农具,重新开始交谈。继续自己那平淡枯燥的生活。


    就好像从未来过这么一个人。


    而穆白已经来到了平房的后厨。在掀开角落里的一个木盖后,便露出底下幽深的甬道。他挑起了放在落脚处的风灯,驱赶浓稠的黑暗。踩着嵌入甬道之中的铁梯攀下。


    难以想象这个平房在地底下竟延伸出了如此巨大的空间,却仅仅储藏着一堆又一堆几乎发霉的粮食。穆白随手拨开了一堆结满蜘蛛网的稻谷。在灯光的照耀下,隐藏在谷粒后的那一扇暗门显得如此不详。可他仍旧毫不犹豫的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暗门后的空间仅容一人站立。在门关上后,那房间便开始缓缓下沉。


    然后,速度愈来愈快。如同要笔直的坠入地狱。


    刹那,地底的空间豁然开朗。


    穹顶与地板一片苍白,那样空旷,仿佛一直绵延到世界尽头。有无数穿着黑衣的人来来往往,汇聚成潮水,涌动在白色的天地间。


    在重重一声闷响过后,铁馆一般的电梯砸落。穆白扶着门框走出来,满脸菜色。在他的身后,有数之不尽的漆黑电梯伫立在空旷的空间,沿着细长的透明甬道迅速起落。


    早就等候在电梯门口的头戴金属鸟嘴面具的男人不住的摇头叹息:


    “阁下,需要喝点水吗?或许会感觉好一些。”


    穆白接过了男人手中的冰水,抿了几口后便放在电梯旁的桌子上。感到心率渐渐恢复正常,才苍白着脸看向对方:


    “委员会非要把进来的流程设计成这样吗?”


    “没办法的事。”男子摇了摇头:


    “毕竟我们不能出现在明面,自然是越隐蔽越好。”


    “那就让设计师去死。”


    鸟面男人一阵讪笑,对于穆白面无表情的抱怨只能装作没有听见。


    毕竟是他多年的顶头上司。


    还是整个监察委员会最不苟言笑和严苛的执行人。今天看你吐了口痰,明天就有可能把你全家送到宁古塔的那种。


    至于对此颇有微词的人……


    朋友,你在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在十八年前的魔都战役中一战成名,此后一直牢牢把握着首席执行人这一职位的法师。在当时,由大议长亲自册封。剁死过数不胜数的黑教廷成员,更是一举剿灭了整个中国南部所有的黑教廷据点。


    白判官、黑教廷之冢、焦土王储……


    关于他的任何一个称号,都笼罩着无数人为之颤栗的阴翳。他只需随便翻一条战绩出来,就足以把所有有意见的人脸给打肿。


    在特殊时期,拥有议长诏书,他甚至可以直接跳过委员会的决策人员·言官的会议讨论,就地处决一切他认为有异己之心的人。包括最高审判会的审判长,都可以在两个工作日内考虑滚蛋。


    简而言之,只要他乐意,就可以随时烧你全家,打你妈妈。而你还要把全家人叫过来,给他加油鼓劲,拍手叫好。再把这位大爷恭恭敬敬地送走,欢迎他下次光临。


    因为他有这个权利。


    ——监察委员会·首席执行人,穆白。


    作为审判会的最高机密部门,甚至隐隐凌驾于审判会之上的“监察委员会”,其本职工作就是处决叛徒、防止内部人员泄露机密情报。


    毕竟是国家体制中最重要的具有实权和武装权的法师审判机构,大部分约束法师的法律条文也和审判会挂钩。


    倘若说审判会是国内对外执行的暴力机构,那么委员会便是针对内部清洗的组织。


    而在外界,知道这一机构存在的人却少之又少。


    加入监察委员会的人大部分都是心甘情愿的签下保证书,把这辈子都搭给了审判会。从此不以真面目示人,在暗处为审判会奔走。


    即便如此,委员会对成员的各项要求仍旧十分严苛,其中最基础的就是必须出身干净,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劣迹。


    虽然穆白……离这一点差了十万八千光年。


    暂且不提他爹就是黑教廷的虎津大执事,他可是在个人履历上至少有过两次被通缉的前科。尽管已经证明他确实清白无辜,可他也实打实的把那些来逮捕自己的审判员和其他国际裁决组织的人揍到了半残。


    而且,不论是不是误判,光是这条履历就够他被列入监察委员会的终生黑名单。


    此外,还有各种动用私刑、威吓执法人员、蓄意谋杀……等等一系列光辉事迹,可谓是劣迹斑斑。


    所以,一开始在背后对这位执行人说闲话的蠢货不在少数。


    不幸的是,他们正好赶上他最风光的时候。


    于是,所有人通通在五天之后闭上了嘴。从此再没任何人敢直呼其姓名。


    只因为在短短五天内,整个审判会乃至所有世家全部被他血洗一遍。不论地位如何,不论修为如何,但凡被这位首席执行人怀疑有异己之心,下场就只有拖出去,就地处决。


    胆敢反抗的人的尸体都被他挂在了审判会的门口。


    包括骂“黑教廷的野种”骂得最凶的穆氏,当天被这位执行人揪出来了四位族中长辈和数不胜数的族内子弟。在送进了审判会的单程车后,去喝了杯茶,从此再也没有出来。


    据说全部是因为心脏骤停,当场去世。不过,也只是据说。


    而这位执行人的理由很简单,与黑教廷勾结。与人一起还有搜出来的无数物证,每一样东西都被放的精妙无比,用冰封灵柩把脑袋敲碎,估计都想不到如此玄妙的藏物之处。


    这些东西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样。搜查过程如此惊心动魄,又恰到好处。甚至可以写成一本小说,具体描述审判人员精彩的心路历程。


    人赃俱获,接下来就是喜闻乐见的监察委员会传统艺能。该处决的就地处决,该逮捕的当场逮捕。


    紧接着,穆氏内部迅速发生了权利中心的转移。以穆稻为首的新势力迅速崛起,因为穆戎陨落而衰弱的守旧派则被吞并。


    穆氏迎来改革,新穆氏诞生。不到一个月,在族内斗争中死去的法师们的尸骨还热乎着,家里的花圈还没撤下。新穆氏就大手一挥,震声喊道:和凡雪山还有赵氏做生意,难道不香吗?!


    在真香定律和所有世家的目瞪口呆之中,国内最强魔法世家穆氏,钱多到可以点着玩儿的赵氏,还有集齐了一百零八好汉的凡雪山,一拍即合,恋奸情热。喜气洋洋的成为了PY,还搞起了PY交易。


    尽管一个残了,一个换了新老板,还有一个不大好说话。可不论怎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暂且不提其他世家和组织有多少人被就地处决,光是穆氏这一波操作就足以震撼议长亲妈一年。


    惊险刺激,险象连生。足以令三分之二的国内制片人羞愧到把头埋在马桶中溺死自己。就算觉得不好看也必须订阅三连,笑着看完。不然谁知道这出戏会不会演在自己身上,到那时候可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那这场戏下来,最大的得益人是谁?


    穆白。


    这出戏的导演,新晋监察委员会的首席执行人。


    同时因此成为了新穆氏的幕后股东之一。在此之前,他还是南翼法师团的总负责人、凡雪山的荣誉元老、赵氏的挂名族会成员,同时兼任种种其他杂七杂八的职务。


    作为监察委员会唯一公开身份在明面活动的成员,他的声音就是委员会的声音。更不用提在战后的敏感时期,委员会的权利前所未有的膨胀。这位执行人可谓是如日中天。


    在对他说出什么带有否定语气的话之前,最好先掂量一下自己是不是还上有老母下有儿女要供养。


    而现在,在经过了三道机器检查和两道人工检查的程序后,确认其为本人,并且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物品、没收了所有电子设备后,穆白才被放行。


    “这次是什么事?是52号的那帮人又搞出什么岔子了,还是议长办公室里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


    穆白随意地询问着,跟在头戴鸟面的游隼身后,进入了一间隔间。他抬头仰望,看见四周墙壁的高处被玻璃窗户取代,便冷笑一声。


    又是这种把戏。


    “都不是,阁下。这次事发紧急,这份是议长办公室下发的文件。”


    游隼双手奉上一份黑色信函。穆白撕开封条,随意扫了一眼文件上的内容。口吻严肃,字迹清晰,思路明确。字里行间透露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无限热爱,与对此次要处理事件的悲痛之情。


    夸张点说,令任何文职人员看了都可以流下感动的眼泪。


    可惜,全是屁话。


    像监察委员会都有如此操蛋的保密条例,更不用提议长办公室。那群秘书们啥魔法都不会,唯独一肚子坏水吱吱冒泡。凡是议长办公室签发下去的所有文件,机密程度有权直接上升到丁级,还要经过层层加密。


    例如说,外人拿到后可能以为这信纸上的内容就是文件本身。其实不然。


    穆白伸手。游隼立刻贴心的打开一个火柴盒。多少都有些破旧的的纸盒中,凄凉的躺着一根黑色火柴。


    在谨慎的动作下,特制的火柴擦过了纸盒一侧的磷纸。


    刹那,刺眼的火花迸发。鲜红如血的火焰奄奄一息的跳动。


    穆白将火柴凑近了信纸。那火苗颤动着,如同饥肠辘辘的野兽嗅见了血肉的芬芳,张开大口,贪婪的咀嚼信纸。


    在不绝于耳、信纸被吞噬殆尽的噼啪脆响声里,一缕缕烟雾逸散开来,笼罩了穆白的面孔。


    由特殊火种引燃后,心灵法师在字迹间所留下的烙印便如数释放。穆白嗅闻着烟雾里那奇特的墨香,在轻微的眩晕中开始消化脑海里突然多出来的信息。


    然后,皱起了眉:


    “重点观察魔都、凡雪山、飞鸟市……随时准备清算内部?”


    游隼微微颔首,对这样含糊其辞的指令见惯不怪。


    在一些行动中,为了防止情报的泄露或单一机构独断专行,至少会由两个及两个以上的机构负责。而下发的文件常常也只是自机密级别最高的原文件中节选,点到即止。根本无从揣摩其原意。


    就像是拼图一样。


    只有当双方各自制作出自己的那一块拼图,届时才会形成完整的图画。可是在组合前,便无法推测这到底属于哪一部分。


    “竟然是沿海诸城么。”穆白不由得头疼起来,揉了揉自己因为阅读过量的讯息后发涨的太阳穴:


    “随时准备……看来我年前的假期要全部取消了。”


    “阁下,节哀。”


    游隼同情的拍拍穆白的肩膀。对一个提前步入养老生活的法师来讲,突然接到了单位的电话还要求开始无偿加班,这多少都有些残忍。


    “过年了还要整这么一堆幺蛾子,话也不讲明白……最近都有谁比较闲吗?小伙子们老宅在家里也不好,正好带着出去涨涨见识。”


    “别闹我了,阁下。委员会三分之二的人都被调走了,有别的事情需要准备。”游隼露出苦涩的笑容:


    “光是我们收到的文件加密程度都有丙级,我可是七年都没见着过了。”


    “这样啊……”


    穆白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抬眼,凝视着游隼的眼睛:


    “所以,你是在告诉我,大议长是得了老年痴呆,让我带着人都不齐的监察委员会,去处理一个加密程度有丙级的事件?”


    游隼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随即,他僵硬的扭过头,看见了那只不知何时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攀了上来,仿佛要掐死他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最好不是这样,游隼。”穆白声音冰冷,手指仿佛要嵌进他的皮肉当中:


    “毕竟,大议长是个明白人。要是他知道了有人这么想,肯定会很难过。不是吗?”


    穆白并没有等到游隼的回答。


    只因在高处的玻璃上,不知何时映照出了数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像是死去的魂灵被他冰冷的质问所惊扰,回归人世。他们呆板的伫立着,麻木又漠然的审视这场闹剧。


    监察委员会的内部决策人员,言官。


    身为首席执行人的副手,游隼所要做的就是服从穆白的命令,扫除他面前的一切障碍。


    可身为一名执行人,他需要代替委员会的言官们去监视这位首席执行人。在必要的时候狠下杀手。


    自他签订那份保密协议开始,他的眼睛和他的耳朵,乃至他本身,就再也不属于他自己。而是监察委员会的私有财产。


    他所视所听之物,皆会如实传达到言官的手中。而在穆白开口的时候,言官们就已经通过根植于游隼大脑之上的烙印听见了他所说的一切。


    穆白太了解他们了。一旦委员会的利益受损,他们会像闻见垃圾站里排骨香味的野狗一样,比谁都先到达现场。


    “别为难他了,阁下。”一个男女莫辨的沙哑声音开了口。说话的时候,便像是由无数人齐声附和。他的语调缓慢而轻柔,仿佛只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事情,并没有看见暴露在穆白威压之下、几近瘫倒在地的游隼:


    “毕竟是您多年的下手。要是有了矛盾,我们也会很苦恼的。”


    “好啊,”穆白收回了自己的手掌。游隼立马后退一步,冷汗如瀑。而那位执行人仰起头,环顾着诸多黑影。凡是被他视线所扫到的影子,都如同在狂风中不堪摧残的烛光那般瑟缩了一下。


    穆白展露笑容,饱含嘲谑:


    “那么,给我一个解释吧:为什么议长办公室直接传到我手中的文件,会变成一个二手货呢?”


    那个声音仍旧平静的回答:


    “您在抵达魔都之前,曾目睹了一次南熙山审判会的抓捕行动。是吗?”


    穆白颔首,承认了这一事实。


    “当时在车上的只有南熙山审判会的两位审判使,以及犯人安某。罪名是非法贩卖与走私人体器官,挪用巨额公款,使用非法药物以及参与未经国家许可的觉醒石交易活动。此外……”


    随着言官缓慢的絮语,大门敞开。另外两名带着面具的执行人推着一个推车进来。推车上蒙着厚重的黑色油布,隐约勾勒出里面圆柱形的物品。


    随之而来的是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裹挟不详的气息。令穆白下意识的后退两步,略有惊愕的审视那件物品。


    “请吧。”言官之首道:


    “您还在等什么呢?”


    于是,穆白掀起了油布的一角。


    只是一眼,就被那玻璃器皿中的东西灼伤了眼瞳。


    他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盖因有无数触须紧紧贴附在四壁,掩盖了触手主人的真实面目。布满锯齿的吸盘遍布其上。在蠕动的时候,便如同一张张饥渴的小嘴张开,摩擦着牙齿,仿佛正大口咀嚼着甜美的血肉。


    它是……活的。


    像是一颗孤独的心脏,等待着一具可以接纳自己的躯体。


    等待一个……足以容纳它贪婪的口腹之欲的海洋。


    良久,穆白才缓缓松手。黑布垂落,如同悄然盖上了死亡的幕布。他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像是竭力遏制着自己不要杀死那罪恶的胚胎。


    “走私妖魔胚胎,人工培育妖魔。”言官的语气终于显现出金属一般薄凉的本性,声音肃冷:


    “这已经不是死刑的问题了。总计七具妖魔胚胎,都是十八年前的产物。其中包括成年后可以一跃成为君主级的怪物……


    在安界内,出现了这样恶劣的事件,我们无法接受。”


    “那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呢?”穆白漠然的询问着。


    “等待?”言官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缓缓摇头时所产生的间隙。时间的停滞过后,满盈自嘲:


    “他没有什么可等的了,阁下。他已经死了。”


    穆白一愣,旋即蹙起了眉头:


    “死因?”


    “高空坠物。在经过一处工地的时候,一块钢筋砸了下来。坐标精准,车上的两位审判使也未能幸免。而肇事者畏罪自杀,再无线索。


    再猜猜看。那片工地是谁承包的?”


    在言官提问出这个问题的同一秒穆白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答案,不是已经呼之欲出了吗?


    干涉他的文件接收,收回他在这一次特殊行动中的指挥权……


    像是明白了穆白心中所想,言官咬字清晰的吐出了那个答案。


    “没错,赵氏。”


    ——对任何一个内部成员的人际关系网都不会放过的监察委员会来说,亲友犯罪可是能够直接把一名执行人给送进小黑屋连番审讯八小时。


    “所以,阁下。鉴于你同赵氏董事长的亲密关系,我们通过了故宫廷决策部的允许,拦截了议长办公室下发给你的文件。并且在这次行动中,您对南熙山、东方明珠塔、灵隐寺、武夷宫这四所审判会的调遣权我们将全部收回。


    而您,要接受委员会为期一个月的考察和监督,以证实您的清白。”


    穆白缓缓抬起了头。挣脱了那一片笼罩在他脸上的阴影,显露出他一贯冷漠的神色。


    然而,却连空气都为之凝滞了。


    连最细微的喘息声都泯灭在无言的恐惧当中。


    终于,有人想起了,哪怕这个男人即将被时间遗忘,可他的权柄所留下的阴影仍旧没有散去。只因那是在血海上奠定的基础,以尸骸铸就的权威。


    “这样么。”


    穆白理了理领子,面无表情道:


    “所以,遇到这种事情,你们不应该直接去把那个姓赵抓过来,再严刑拷打八个小时吗?”


    ……啥?


    即便是故宫崩于前而不改色的言官们愣在原地,即便看不到表情,也感受得到他们在此时此刻都露出了迷惑的笑容,那一张张黑乎乎面孔冒出来数之不尽的问号,将其淹没。


    “阁下,可你们不是……”另一名声音稍显稚嫩的言官忍不住开口问道:


    “呃,私交甚好吗?”


    “他姓赵的犯事,和我执行人穆白有什么关系?”穆白又双面无表情的理了一下领子:


    “这样吧。我现在帮你们把他逮过来,然后你们把这几个审判会的调遣权还给我,好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穆白脸上还带着不见一丝虚假的期待之情,跃跃欲试。仿佛他立刻就要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一样。


    气氛顿时陷入了一片不大友好的沉默和尴尬之中。


    只是过了许久,许久。


    “……阁下,我们刚刚更新了内部消息。对于您的处置,我们将保留意见,并在一个工作日后告诉您商榷结果。”


    言官之首才像是反应了过来什么,只是语气怎么听都有些古怪:


    “不过,考虑到您曾经的优异战绩和丰富经验,我们至少会保证您在此次行动中对委员会所有执行人的指挥权。请您静候通知。”


    对于死板如机器一般的言官们突如其来的妥协,穆白并没有显得意外,反而轻笑一声:


    “怎么,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听冷笑话了?我刚才就是随便说说,可不要当真。”


    “这么说可就有些伤感情了啊,阁下。”言官对穆白话意中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从善如流道:


    “期待您在这一次行动中能像以前一样,给我们带来惊喜。”


    “这是自然。”


    穆白淡然颔首,好像胜利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既定的结局。他目送着言官们的影子接连淡去,沉默半晌,扭头,看向游隼。


    游隼眼神游移。三分钟后,他才松了口气,对穆白比了个OK的手势:


    “走了。”


    “那就好。这次也是委屈你了。”穆白递给游隼一张纸巾,示意他先擦干净脸上的冷汗。


    游隼耸耸肩,一脸老板你满意就行的样子。


    他俩合作了这么长时间,对言官这班口风紧实的坏东西哪能不了解。他们疑神疑鬼到连晚上睡觉看到自己的影子都怀疑有老王躲在床底。要不是演一出二人转,哪可能跟他们直接对峙或者谈判。


    照理来说,言官和首席执行人的利益应该一致——然而穆白身为一罪债累累、提拔都是由大议长的临时诏书下达的前通缉犯。甚至此前,并没有任何在审判会工作的经验,以及足够使言官信任的的忠诚度测试。因此,言官们会防备这位首席执行人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穆白可以理解他们的立场和作为,毕竟他们是裁决审判者的执行之人。若是不够公正、敏锐、隐匿,那委员会便寸步难行,也不会具备如今的威严。


    他们必须怀疑一切可以怀疑的对象。哪怕是华军首,在海妖战争时期从夏威夷回来,尚未痊愈之时,他们都重重测试后再监视三个月,确认其没有被海妖干涉心灵,才开放其他人对他的拜访权限。


    ——穆白虽然可以理解,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


    并不是说他在这个职位呆腻歪了。相反,这种可以随时砍下带恶人脑袋的职业实在合他的胃口。但是他偏偏喜欢大刀阔斧的处理事情,如果人手和权限不够,会让他有被蛛网束缚的不适感。


    他也并不希望因为这些无聊的原因而错失某些良机。


    虽然他对于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因一些莫须有的怀疑被收回去,确实有一点不爽就是了。


    “他们今天还真是意外的好说话啊……难不成加薪了吗?”


    穆白感慨着。游隼的嘴角一阵抽搐:


    “阁下,这也在您的算计之中吗?”


    “当然——不在。我只是即兴发挥罢了。”穆白侧过头,白了他一眼,扯起嘴角:


    “估计是刚刚收到了筹码,巴不得去赶紧揪出新的线索了。他们就是这样,心急,还想着要吃到热豆腐。但最后又只有无能狂怒的机会。”


    游隼凝视着穆白,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出丝毫说谎的痕迹。


    可对方的表情却始终如此,仿佛世界毁灭也会维持着那一贯的平静,当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游隼长长叹了口气,点头:


    “是这样,阁下。”


    “那我先行一步,游隼。”穆白似有似无的瞥了游隼胸前的黑铁徽章一眼,上面以粗粝的轮廓描绘出一只生有独角的狰狞兽面:


    “委员会的事务,劳你费心。”


    “分内之事罢了。”游隼低下头,微微躬身。似是道别。


    穆白则抚胸行礼,而后转身离去。


    直到那背影被黑色的人潮吞没,游隼才仰起头,望向大厅尽头那一座座与外界连通的电梯。如同撑起大地的石柱,屹立在这地底。


    但是无人问津。


    游隼终于收回目光,轻声呢喃:


    “祝您狩猎愉快,‘蜂刺’阁下。”


    …………


    十分钟后。


    停在土路旁的红色跑车降下了车窗。驾驶座上,戴着黑色口罩的女子斜眼,看向了正打算打开车门的的穆白:


    “结束啦?”


    “倒不如说才刚刚开始。”


    穆白毫不客气的坐在了副驾驶座上,熟稔的从车门边拿过了一盒薄荷糖,撕开了包装:


    “赵氏东窗事发,他们查到我身上了。要不是你们这边处理及时,我都差点把你和老赵供上去。”


    “穆先生哎,体谅一下我好不好。”女子翻了个白眼:


    “我今天凌晨三点刚爬到床上,某个小畜生就一个电话就把我叫起来,让我去清查两年内的飞鸟市资金流通记录。


    这不,刚把揪出来的几条蛀虫送到东方明珠塔,又打发我来接他的老相好,造孽哟——”


    女子哀嚎,无奈的撩拨起自己的及肩短发。在乌黑的发丝间,掺杂着一缕缕灰白斑驳的色彩。可从她精致的眉眼又无法推测其真实年龄。


    穆白冷漠的瞥了她一眼,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喔,那还真是辛苦你了啊。”


    朱颜嗤笑一声,他俩从认识的第一秒起就开始互相恶心,也不差这一下。她掏出了一个文件夹,扔到穆白怀中:


    “拿着,你要的资料。等哪天我死在办公的路上,你们就晓得厉害了。”


    穆白懒得理睬对方,认真阅览起那几张资料。朱颜托着下巴,在等待的时光中百无聊赖的拿出烟盒,涂成暗金色的指甲在上面轻轻敲了敲:


    “喂,介意吗?”


    “请便。”


    朱颜耸肩,拉下口罩,在她的下半张脸上遍布狰狞的伤痕,左边的牙床近乎裸露出来。这样的面貌可能在任何一个孩子的噩梦中都出现过。


    然而,此时此刻,面容形似恶鬼的女子满不在乎的掏出了打火机,在那小巧机器掀开盖子的清脆声响中,无意的询问着:


    “怎么突然想起要查这么久以前的事?”


    “这次事发沿海地区,我怀疑和十八年前收容司的战后清理没做干净有关。”穆白头也不抬,接着轻描淡写道:


    “顺带一提,莫凡他儿子好像接触到了收容司的未编号物品。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联系。”


    朱颜一个哆嗦,赶紧手忙脚乱的接住了脱离指尖的打火机。她愕然的瞪着穆白,穆白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


    “我说,能不能以后让满延离那个姓莫的远一点啊。”朱颜苦着张脸,下半张脸的伤痕更加令人悚然。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你看,和他混一起都没啥好事发生。他儿子小小年纪,就和这种坏东西扯上了关系。我们赵氏已经够惨了,这一代直系就剩满延一根独苗,他哥那小畜生又不能露面。下一代还没个着落。跟那个丧门星待久了,指不定会被传染哪。”


    “有一说一,和你见面后我可是立刻就被国际通缉了。”穆白没好气的叠好了文件:


    “你一个恰烂钱的,我一个砍人头的,咱俩就别互相抱怨了,好不好?你过来看看这个。”


    朱颜凑过去,盯着纸张上关于报纸的截图。不一会儿就皱起了眉:


    “招小姐?这都几年前的报纸了,电话还有效吗……”


    “我让你看下面那个板块!”穆白黑着脸,咬牙切齿道。朱颜眼神下移,喃喃道:


    “沿海城市迁徙通知?都胎死腹中的东西,我看还不如去打刚才那个招小姐电话。”


    “倒也不算胎死腹中。大撤离计划是搁浅了,可因为需要打扫战场,那些临时建立的基地市还是有那么一些作用。只不过只用了大概三到五个月就完工了。”穆白若有所思的盯着上面列出的迁徙城市名单:


    “据我所知,有好几个城市压根儿没有仔细清理。就是随便看了一下,走了。


    可是你觉得,以邵郑议长的性格,他会这样敷衍了事吗?”


    朱颜摇了摇头。


    当时邵郑敢任命穆白这种前科累累的刽子手去当首席执行人,他下的什么决心,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应该知道。


    而且,在穆白搞大清洗前,他都已经把整个国家机构中百分之八十弹劾他的人和有问题的人连根拔起。


    打算策反的全部被他涂在了墙上,厚薄均匀。


    谁还敢拦他?


    “只能说他在为什么事做准备。或者说,那里有不能动的东西。至于是什么……”穆白若有所指的看了眼脚底:


    “恐怕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朱颜下意识的瞅了眼穆白脚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连忙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发动了车子:


    “算了吧,有个占星协会的会友说,我命中还有二三十年好活。别给我看这种不能随便乱看的东西。”


    “那就别看。”穆白回敬道。看着朱颜开始倒车,向着反方向开去,不由得纳闷儿道:


    “你往那里开干什么?”


    “吃晚饭啊,满延预定了位置。正宗沪菜,口味一流。”朱颜吹了声口哨,兴致勃勃:


    “哎呀,小两口嘛,二人世界还是要过的。不然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有情感问题了。”


    “可我想回家吃饭。”


    “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1个,怎么了?”


    “我交过19个,所以听我的。”


    “……”


    …………


    叶南眠从梦中惊醒。


    他缓缓坐起,捂着发闷的脑袋。房间昏暗,窗帘被紧紧拉上。黑发少年看着坐在床边的沉默男人。对方戴着墨镜,一动不动的凝视着他。仿佛要用视线将他解剖。


    叶南眠声音嘶哑道:


    “三叔,这里是哪儿?”


    “医院。”


    “这样啊。”


    “使用魔法了,感觉如何?”


    叶南眠认真思考了一下,用力摇头:


    “很糟糕。”


    “是么?”老陈不咸不淡的点点头:


    “这么说的话,又做噩梦了么?”


    “……嗯。”


    老陈起身,叶南眠看见他高高抬起了手。


    少年闭上了眼睛。等待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惩罚。


    可那只手犹豫着,最终轻轻只是放在了他的肩头,狠狠的捏了一下。


    “他那时候并不需要谁去救,南眠。”


    “我知道。”


    “你知道?”


    叶南眠直愣愣的盯着角落里的蜘蛛网。良久,才回过神来。黑发少年不好意思的笑笑,局促不安盯向黑暗:


    “但是……如果我不去,他应该会很难过吧?”


    老陈愣住了。


    “我知道,我不去也没有关系。可是……”叶南眠挠了挠头,眼神飘忽:


    “莫凕他,虽然和班上同学都挺合得来。可是,没有他们,他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应该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不论在哪个环境,不论身边的人是谁,他都不会改变自己。就算和所有人都可以成为朋友,实际上,他又不需要他们。而且,我不去的话,也没人会去找他吧?”


    “被骂了吗?”


    “嗯。”


    “蠢货。”


    老陈摇了摇头,近乎冷酷的下了定论。他毫不留情的敲了敲叶南眠的脑袋:


    “三叔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人。对别人来说,少你一个,多你一个,无所谓的。”


    “可我……就是想这么做啊。”


    迎着老陈惊愕的目光,叶南眠挺直了腰板,理直气壮的叉着腰,振振有辞道:


    “我就是乐意这么做!不论是想要帮他,还是单纯不想让自己有负罪感,先干他妈的一票再说!这不是三叔你教我的吗?


    而且……我总觉得他很孤独啊。如果他哪一天突然不见了,却没有人去找他的话,那也太可怜了。”


    叶南眠说完就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注视着长辈神色的变化。可那幅墨镜所投下的阴影紧紧覆盖着老陈的面庞,只留给他一片死寂。


    像是大敞的棺材,吹出阴冷的风,令叶南眠几近窒息。


    “你小子……”


    老陈毫不客气的把叶南眠一头卷发揉得乱糟糟的:


    “可别把这个世界想的这么美好啊。等你长大了,它可是会狠狠把你揍哭的哦!到时候,三叔可不会去给你收尸。”


    “我知道啊。”


    叶南眠神色了然的点头。他望向窗户。自密不透风的窗帘间,泄露出一缕缕夕阳的光辉,悄无声息的升腾起起一片金色的雾气。


    叶南眠着迷的凝视那缕微光,发出了梦呓一般的呢喃:


    “可是,人活在世上,总可以做那么几个美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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