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麦】他的国

Summary:麦尼逊,这世界太小,容纳不下两个野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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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的史书上会这么记载:麦尼逊·帕帕奇,出生年月不详。被称为械国,居住在旧日星河。他是走在时代最前沿的机械师。是野心家,阴谋家,枭雄。——后面呢?韩萧捏住酒杯纤细婀娜的腰肢,摇晃着,喝了一口。从他嘴唇里呼出的酒气扑在麦尼逊脸上。后者怒不可遏的瞪视着他,呛声便道:什么后面?我还活着!


是的,他还活着。历史书自然不会为一个尚且还在活着、并且有可能一直活到宇宙坍缩的那一天的人成书立传。这不够有噱头,不够刺激;所以这本书最终会变成仓库里用来垫桌子腿的砖块。麦尼逊·帕帕奇像是一夜之间从地里长出来的机械师。韩萧看见无处不在的他,本体,分身。他们老撑着同一个金属拐杖,走一步,顿一下。哒,哒,哒。一下下都敲得你心在颤抖。而作为这场二人战争的胜利者,韩萧大度的允许他的俘虏保留了持有拐杖的权利——这使麦尼逊时刻像一颗金属的树扎根于大地。韩萧笃定了,说不定,麦尼逊就是从这上面长出来的。他被自己的想象逗得乐不可支,大笑着,一仰脖子,将最后一滴带着野草莓酸味的红酒倒进嗓子眼里。那滴酒像一颗即将干涸的泪珠,挂在杯口,摇摇欲坠。照麦尼逊的说法,他认为自己能一直活到有历史学家厌倦了为止,并且决定把他写进书本。


械国麦尼逊是很复杂的生物。他同时拥有生物的肉躯和金属的灵魂。他是顽石,是珊瑚,是埋在地底十万年经历过熔浆的化石。如果你想要了解他,你得同时长出五百双眼睛。而你的五百双眼睛怎么也看不够一个麦尼逊:械国麦尼逊。他挨着韩萧而站,躲在他的影子里,不叫月光割碎他小心翼翼披在身上的夜色。黑星,人们都敬仰我,畏惧我。他们说我是什么?阴谋家?机械师?……他们——这些蠢货……他们都看不清我。麦尼逊竖起一根手指。他滴酒不沾,却已经醉了。他要醉倒在韩萧的那口吐息中:他们什么都不懂,却还要嚷嚷着。假装自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们以为自己是谁呀?神明么?神早就死了。只有自大的蠢货才看不清我的本质……


麦尼逊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恐怕要比韩萧能活多久还要难以回答。他从三岁开始摸到第一本启蒙书籍,七岁做出了第一个属于他的机器玩具,十二岁就成为一名机械师。年仅十二岁的麦尼逊也曾如同一个孩童(如果冷漠的看待人的生老病死、探讨生命改造也称得上孩童的话)。他捧着机械做的鸟儿,目送它飞进黄色的天空。那时候,神教的大神官站在他的背后:我的孩子,是主叫你行走在大地。那位可敬的老人待他如待自己的儿子。他每每在麦尼逊身后,都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跪倒下来、流着泪去乞求他的救赎:我的孩子,我主是要同你分享自己的权柄的。你受到祂的宠爱,祂是要教万邦臣服,让你治理万国……麦尼逊记不清后面还有什么了。这位可敬的老人死于一发幽能炮,同一艘战舰和五千三百余名联邦军人变成了在暗沉的宇宙里游荡不息的浮末:那一年,帝国与联邦的局势被放在大火上炙烤。焚风吹不进孩子铁石做的心肠。麦尼逊没有应征入伍。他同几位学长逃到边境的星系,理由是去解决那里发生的智能危机。正好可以完成他的毕业论文。帝国和联邦打得不可开交,冷酷的母亲没空去管他们那诸多的子嗣。


孩子在摇篮里啼哭。麦尼逊冷漠的看着韩萧身上滚落月色的袍子,想:他的祖先说不定也被我拯救过。


斐尼特在神智尚清醒的时候就咒诅过麦尼逊:他创造的是一个地狱。麦尼逊的地狱源自他去过的地狱,恰如他的毕业论文是同魔鬼谋求。他们降落在一颗星球,经过三十座城市而没见到一个活物。到处都是血与肉。他们被撕烂了,被碾碎了。痛苦的横陈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散发着硝烟的焦糊味……该死,这群AI还他妈的披着人皮,人皮!你们敢信?有人破口大骂,这位富有正义感的人儿死在这次救援当中。子弹把他打的支离破碎,像散了架的机器人——人的生命多么轻飘飘的呀,风一吹,就被吹走了。麦尼逊想,有颗被打爆左眼珠的头颅骨碌骨碌滚到他的脚前。人头睁着眼,另一颗眼睛永远定格了生前的最后一幕,空空的瞟向他……蹲在掩体后面的麦尼逊脸色煞白,映出显示屏上盈盈的蓝光。他在最后一刻连通了这颗星球的主AI。一个语气像孩子一样的AI,在临死前——如果对AI的格式化算得上死亡——在临死前,它一直细声细气的哭泣尖叫: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或许,给它们太多的权限和智慧也不是好事。麦尼逊抹掉了自己额角留下来的液体。汗水流进伤口,扎得他一咧嘴。他想,我也要活下来。我一定会活下来。如果要活下来,就必须……麦尼逊动了动手指,啪嚓,屏幕一黑。然后是悦耳的重启声音。麦尼逊知道,他活下来了。


战争结束的时候,麦尼逊三十岁。名义上是一名联邦公民,还是一名机械神教教徒。但他知道,他的未来不在自己现在所伫立的茫茫人群中。他隐隐有一种预感:他是注定要令万国万民臣服,将来屹立在高台上的金属雕像里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当时的神教主神已察觉到他的命运不凡,说: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站在我的位置上。某种意义上,那位先生没有说错。只不过这一天来得太早,早到麦尼逊迫不及待的宰了他。在机械小鸟尽情翱翔过的黄色天空里,两尊机械神明厮杀。直到一个把另一个剁成了零件。从此麦尼逊被狂热的信徒们奉为唯一的真理。





倘使真的有那么一本历史书会详细描述麦尼逊的生平,那它就理应记述如下事件:星海历783年某月某日,械国麦尼逊·帕帕奇于旧日星河同黑星韩萧展开神战……麦尼逊战败,本体被俘。然后书的作者再在结尾表达一下惋惜与唏嘘之情;更有可能是吹嘘一番胜者的功绩:譬如打破了这位机械暴君的信仰垄断,譬如解放了一整个AI文明,等等等等。反正要展现出他当初是多么有先见之明。讨好一个未来前途无量的神明没有错误。然后这本书就该结束了。


当韩萧把麦尼逊从他的私人图书馆里揪出来的时候,这位年迈的械族反而镇定的让入侵者感到浑身不自在。韩萧就像拨开螃蟹的壳那样,覆灭了他的国。他从一片废墟里捧出他孱弱的肉体,脆弱到让韩萧大吃一惊,好像他稍稍用点力就可以在那个图书馆里将他碾死。而庆功宴上,人们都纵情狂欢。他们看见了一个新的神明站在械国垂朽而庞然的尸体上,挖出了祂还在搏动的心脏。祂活生生的从一场死亡里降临了。这便是一个神的新生……阁下,我能请您跳支舞吗?乔蒂娜,这个曾饱受她那混账父亲的苦难的女孩儿,在今天晚上鼓足了勇气,大声向韩萧发出了邀请。香槟色的礼服遮不住女战士身上粗粝的血色和伤疤,那是属于她的宝石。女孩儿高耸的胸脯颤耸耸的向前挺着,活像一对装在麻袋里活蹦乱跳的小牛犊……乔蒂娜,看看那边儿。那儿有更多值得你去邀舞的好男孩。韩萧说:我太笨了,会踩伤你的脚的。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让女孩儿丢了魂魄。


弗丁很快顶替了他的位置,替韩萧应酬热情到仿佛要吃人的宾客。他则溜之大吉,悄悄逃到了户外。黑夜勒死一轮蓝色的月牙,大口啜饮它雾气一样银白的血,冷却的鲜血在晚风里汇聚成一条柔情万种的小溪。韩萧端着酒杯,感到肺腑间灌满了月光和蝉鸣。他忍不住想要酣畅淋漓的放声大笑,便吆喝道:月亮先生,晚上好呀!这可真是个美妙的夜晚啊。他一眼望见坐在外面、静静沉思的麦尼逊。倚着拐杖,在夜里垂眸。他给了他的俘虏充分的自由,允许他在他的领地内随意走动——喂,麦尼逊!韩萧假装自己像个醉鬼,大着舌头,朝他远远的笑着喊道,麦尼逊,真是个好天气。我想,要是在这样的日子还待在室内,那就太可惜啦!过来,要不要来陪我喝酒?实际上,麦尼逊是不喝酒的,那会妨碍他的思考,他的理智。可他仍旧乖顺的、服从的走过来,立在韩萧身边。恰似一个想要在镜子里现行的吸血鬼那样,悄悄的与韩萧对峙。韩萧的半边面孔藏在流淌的暮色里,只看得见一半薄薄的嘴唇在月色下蛊惑的开阖。麦尼逊,说点什么。他鼓励道:我们俩来找点乐子……你喝多了,黑星。麦尼逊惋惜的说,谢天谢地,趁你脑子还清醒的时候,赶紧回去。我怕我等会儿会忍不住要亲手掐死一个酒鬼。——哈,老头儿,麦尼逊。别太狂妄了。你要怎么掐死我?用你只画过图纸的手吗。哦,我的脖子在这里,你想要掐死我吗?要我把它借给你使使吗?韩萧抬起下巴,轻慢的、高傲的露出了他的脖颈。他一把抓起麦尼逊的双手,像抓住两条蛇的七寸,将它们胡乱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它们似乎不怎么愿意配合,很是抗拒的扭动着,又挣脱不了韩萧的桎梏。脖子痒痒的,韩萧不由得发出一两声幽灵似的笑声……他还是松开了麦尼逊的手。


黑星,不要再羞辱我了。麦尼逊冷淡的抽回双手:十年前,也许有人能杀了你。可是现在,人永远也杀不了一个神。——我只是个凡人,麦尼逊。韩萧狡猾的给自己开脱:我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凡人。麦尼逊,麦尼逊,那你又是什么?你是凡人吗?你是神吗?你到底是什么?


韩萧还没醉,却睁着一双被酒精熏红的眼睛,逼迫似的步步紧逼。他喝问道:快说,你到底是什么?——是野心。黑星……你大可以把我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和你一样的野心。麦尼逊的手指戳在了韩萧胸口别着的玫瑰上,傲慢的碾碎了三片花瓣。韩萧像听了个笑话。他就用牙齿咬住酒杯的边沿,咯咯的笑了起来,连玻璃都在跟着打颤。可那笑声有点冷酷,有点吓人,衬得他的双眼更像是从炭火里捞出来的魔鬼的眼睛。


他弯下腰,缓缓攥住麦尼逊的食指:麦尼逊,这世界太小,容纳不下两个野心家。你现在可以是阴谋家、枭雄、械国——你可以是任何人。但你唯独不能是野心家。


他肯定喝醉了。麦尼逊想,他一向不讲理,但今晚上特别的胡搅蛮缠……跟喝醉的人一向没什么逻辑好讲。麦尼逊便冷笑着挑起眼角,拿出了富于平常十二倍的耐心:黑星,被占领的土地不再是国,被打败的人不叫枭雄,被粉碎的计划不称阴谋。那我又能是什么呢?——你是个怪物,麦尼逊。韩萧怜悯的看着他,张开双手。孤零零的影子给了麦尼逊一个没有重量的拥抱。麦尼逊听后歇斯底里的大笑着,直到嗓音嘶哑。他突然揪住韩萧的领子,双目充血:黑星,你听着。我是怪物,我们都是怪物。人们是出于畏惧才敬仰我们,出于需要不杀死我们。我要知识,要权利,还要力量。这样三大文明才会乖乖闭嘴,明白我们这些怪物不会像狗那样被驯服。我缔造了协会这个怪物之家,容纳像你像我的怪物。所以,你也是怪物吗?告诉我,黑星。你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你的野心到底在何方?你不想当帝国的狗,你不想当神教的神,你也不满足现在你拥有的一切。那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老人家,我是黑星。我是韩萧。韩萧和颜悦色地扒拉开麦尼逊的手:你想知道吗?那我就告诉你,我来自海蓝星,最早是萌芽组织的零号试验体,后来是黑幽灵,现在是黑星军团的军团长。但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只是一介凡人。我要活着,而且想活得越来越好。——借口,全是借口。麦尼逊面无表情的想道,看他打算如何撒下弥天大谎。只见韩萧沉重又严肃的摘下了别在胸前的红玫瑰,犹如摘下一颗滴血的心脏。他把一朵拔光了刺的玫瑰插在麦尼逊胸前的扣眼中,像是在开一个不值一提的玩笑:至于你,麦尼逊·帕帕奇先生。我的军团缺一位高级顾问。我有知识、有权利,还有力量。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你是否愿意加入我的麾下,宣誓对我效忠?


猎户养着豺狼,那是因为他想要一张完整的狼皮。麦尼逊缓缓抬起眼睛,静静望着在月光里燃烧的韩萧。如果,他想,如果让我年轻三百岁,说不定我会答应他;如果他不是一名机械师,说不定我会答应他;如果……黑星,麦尼逊说,如果这世界容纳不下两个野心家,那注定有一人什么都不是。


韩萧看向麦尼逊。他伸出手,拨开了雾气一般朦胧的月色,仿佛要仔仔细细的看清那张脸。他丢掉酒杯,像随手丢掉一朵花。在玻璃碎裂的哀鸣里,韩萧将自己沉重的袍子取下来,一方塌陷下来的天空乌沉沉的压在了麦尼逊身上。让他看起来那么瘦削,那么脆弱,那么——那么不堪一击。韩萧不由得着迷的、惋惜的想:他死去了啊。也许在今晚,也许在那个图书馆里。不是他就是我,总有一个人会为此付出代价。所以他就那样无声无息的死去了,毁灭了。


两人望着,相隔一道沟壑似的月光。如你所愿,麦尼逊阁下。韩萧颇具绅士风度的伸出手。麦尼逊迟疑的转动着眼珠。那件袍子实在太大、太沉,好似拖垮了他的思维。它从麦尼逊瘦削的肩膀上冷酷的滑落下来,又被韩萧用一只手轻描淡写的扶稳了:走吧,老人家。我送你回你的房间。


麦尼逊沉默。而三根枯瘦、修长的手指,它们已经静悄悄的塞进了韩萧手中。上面长着柔软干燥的老茧,和缓而哀伤的舔舐着韩萧的掌心。韩萧抓紧了他的手,他们像在黑夜里蛰伏的兽,相互蹒跚着走进建筑物的阴影里。




麦尼逊·帕帕奇的结局令所有人大跌眼镜:他完好无损的走出了黑星军团。如此大摇大摆、堂而皇之的被放走了。他还顺走了一朵死去多时的玫瑰,就别在衣服上。像一颗枯萎的心脏低声啜泣。韩萧将他放在了一颗机械神教的星球上。


可当他重新站在大地上,却茫然无措,寻找不到自己的方向。犹如归来的灵魂忘记了故乡在何方。麦尼逊跟着记忆中久远的路线,来到了他的神殿。有一位年老的神官颤巍巍的走出来,想要跪拜,去亲吻他的袍角的尘土:他就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信徒了。如果不是这位老人家腿脚不便、双耳不灵,估计这里将不剩下一个活人。昔日的狂信徒们信仰的并非是主神,而是力量。如果黑星展现出他的力量,他的伟力,那么人们就会推崇他,将他捧上神坛。一如多年前他杀死上一任主神的那一天。麦尼逊挥挥手,让老神官走开。他年老的信徒只是疑惑的、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他。像一头在田地里温顺的牛早已习惯了服从。麦尼逊转过身,指了指远在山脉彼端的黑色神殿。


他靠在大理石的柱子上,凝视着远去的信徒。远方,黑色神殿冷漠的矗立在山岩间,朝他投来了形同监视的视线。一轮苍白的太阳濒死在黄色的天空。麦尼逊感到大雾弥漫,蒙住他的双眼。这位被放逐的国王抬起了疲倦的、沉重的眼睛,倚靠在殿门上,他最后看向那座气势恢弘的神殿。


这个下午,曾经斐尼特口中的地狱毁于一旦。麦尼逊·帕帕奇发现自己真的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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